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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温《致命失言》(十)| 长篇科幻连载

昼温 不存在科幻 2020-11-06

【前情提要】

沈念、诸明、小岳人一同北上,来到山省北部的雪山脚下,那正是李焕殒命的地方。还有无数“温雪”粒子藏在雪山,随时会产生巨量雪崩。这是击杀陈青曼的备选武器之一,也是小岳被军方招募的原因。不过来到目的地后,三人并没有找到先遣大部队。在一片针叶林中,“千语者”女郎周可音接待了他们。


| 昼温 | 科幻作家,作品曾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和“不存在科幻”公众号等平台。代表作《沉默的音节》《偷走人生的少女》《泉下之城》《言蝶》《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

致命失言

第七章 第八章

全文4700字,预计阅读时间9分钟。

他们走进千语者的屋子,厚重的木门把黑暗、寒冷与风雪全部挡在外面。客厅很大,家具和装潢都是橙红暖色调,沙发躺椅一应俱全,三面墙壁上挂着不少装裱起来的相片,无处不在的挂钩和小饰品充满了生活气息——一点都不像远离城市的宅邸。屋里还有不少现代化设备,东南角整齐放着显示屏、VR眼镜和几个大型计算机,长线一直连到另一个房间,那里隐隐传来发电机运转的声音。
最引人瞩目的还是房门对面的旧式大壁炉,简直跟沈念在那些外国老电影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火苗已经被刚才的山风吹灭了,只有黑碳冷冷地卧在那里,最后一丝火星也消失了。沈念瞬间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刚才是他们在门口耽误太久,才散尽了房间里的暖意。重新生火应该挺困难吧?
千语者仿佛会读沈念的心。她裹了裹身上的大披肩,转身面对熄灭的壁炉,唱出了一段婉转的音节。很奇怪,像有人低声呢喃,但逃过了专门中和人声的降噪耳设,说明它不属于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说是纯粹的旋律,却又拼命想要传达些什么,就像隔着毛玻璃试图阅读一首朦胧诗……沈念专心琢磨时,壁炉里腾地一下燃起了火苗。
火星四溅,她吓了一跳。身边的诸明下意识替她挡了一下,皱起眉头仔细打量壁炉,好像在找什么机械装置痕迹。只有小岳定定地站着,眼睛也跳动着几簇火苗。
一定是特定的声控装置,跟家里的智能音箱没什么区别。沈念想着,坐在了壁炉旁的长沙发上。她整个身子陷下去了半拳,仿佛被棉花温柔地抱住了。三人不由自主发出一声轻快的叹息。接着,她注意到面前的小矮桌上也放着一个相框。沈念探起身子,看到一个抱着小女孩儿的年轻姑娘在望着她,上面写着一个日期,大约40年前。女孩只有几岁,扎着羊角辫,眉宇之间有点千语者的样子。她咧开大嘴笑得开心,双手环抱着青年姑娘。后者也不过20出头,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和长百褶裙,不像孩子的妈妈,更像是姐姐。
轻轻地咔哒一声,一个带着复杂花纹的青花瓷托盘落在矮凳表面,上面有四个配套的小瓷杯,盛着平静的白色液体。沈念抬起头,千语者正冲她微笑。
“这是我的小姑,”千语者用嘴型说。“很久之前就已经去世了。
“我很遗憾。
千语者摇摇头,把瓷杯递给他们。
液体和容器都是冷的,跟沈念在外面冻了一天的手一样冷。她低头看了看,实在不想把冰牛奶倒进胃里。诸明直接把瓷杯放回了托盘,发出很不客气的碰撞声,小岳倒是一脸期待望着千语者。
还没想好托词,沈念突然又听到了似语非语的吟唱。跟点燃火苗的指令不同,这声音更轻更柔,像江河一样绵长。她抬起头,千语者的嘴唇轻轻颤动。
接着,沈念捧在手心里的瓷杯发生了变化。冰牛奶仿佛听到了召唤,开始随着音乐漾起阵阵波纹。温度也在缓慢上升,甚至液体中心开始涌起硬币大的气泡。
沸腾只保持了一瞬间,热牛奶在冷瓷的包裹下并不烫手,但沈念还是吓得把它们全都扔了出去。瓷杯在木地板上摔成了碎片,粘稠的液体撒了一地。
沈念发现自己的第一印象没错——这里就是女巫的宅邸。

第八章
“声波的弛豫吸收现象。”
“什么?”
那是小屋二楼的实验房,或者叫“吸波室”。空间很小,只有普通家庭厨房那么大,六个墙面都是看不出材质的棕褐色,布满了半掌宽、一臂深的纵横沟壑。中间固定着一张单人书桌,旁边是两个白色网面的人体工学椅,四轮都卡在地板的沟壑中。沈念坐在其中一个椅子上,对面坐着千语者。
这个房间的墙壁可以吸收所有音波,内部噪音最低可以到-9分贝。沈念刚进来时,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内脏的蠕动。大脑习惯分析环境信号作出反馈,安静本身就是一种恐怖与折磨。
但在这里,沈念言语中带出来的少量病毒也可以被吸收,最大限度减少交流的毒性。因此,这成了她和千语者独特的“谈话室”。
眼前的小木桌上压着一块厚玻璃,玻璃下是几张老旧照片。沈念正在分辨一位长相温婉的短发青年是不是千语者之前提到的“姑姑”,周可音突然说话了。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能用让余烬复燃、让肉变熟吗?就是‘声波的弛豫吸收现象’。”
沈念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听起来像一个物理学名词,她应该请教一下诸明……接着,她想起他已经聋了,而自己绝对没可能通过多模态话语替代系统把这自己都不懂的词传达给他……
但千语者很耐心地给她解释了。
“声波在生物介质中会发生各种形式的能量衰减,尤其是弛豫过程,会引起大量的能量耗散。有些特殊的声波甚至会引起分子强烈的重组运动,释放出化学键中的能量。如果物体本身存在脂肪、蛋白质等可燃物,效果会更好……”她顿了顿,“换句话说,只要频率合适,每一类声波都可能会成为杀手,足以摧毁与它相对应的特定物体。”
“可是……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发出大量的声音。人说话,机器轰鸣,还有各种动物……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发现过这样的咒语呢?唔——”一瞬间,好几个画面闪过沈念的脑海:猎奇杂志里的人体自燃传说,中世纪的女巫,被次声波摇晃的高楼和震碎的内脏……
“这是一个问题,”千语者淡淡地说,“我想我们可以反过来看:千百年来,能被自然会产生的声音所杀死的形体大概都已经灭绝了。而要念出复杂的咒语,需要的代价也不少。”她轻轻抚摸着自己右耳根下面一点位置,似乎是颞下颌关节的小突起。沈念知道那里的解剖结构。她曾不止一次按住小患者的下颌关节,指导他们正确移动、正确发声。在滤掉回声的吸波室中,沈念可以分辨出千语者说话时口腔关节的弹响。想必为了精确制造反自然的音节组合,“女巫”的发声系统没少受罪。
但沈念还是被震撼了。
她知道人的双手可以劳作,可以改变物质世界,也知道语言能够影响人心,改变精神世界。但是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声音——或者说是振动——本身就是强大的物理力量,甚至可以作为武器。千语者用歌声给他们烤肉时,她毫不怀疑周可音已经掌握了足以杀人的致命音节。
突然间,她知道陈青曼为什么千里迢迢赶来杀她,却又迟迟不敢现身了。不仅仅因为千语者可以免疫附在语言上的信息病毒。
如果说零号病人陈青曼是用信息摧毁认知功能的死神,那么千语者周可音就是凭声音燃尽血肉之躯的女巫。
一内一外,亦虚亦实。语言的力量,真的有那么强大吗?
“你知道吗,我觉得语言——”沉默许久,千语者突然开口,沈念认真地聆听她的教诲,心潮澎湃。

“语言……语言是文明最可怕的毒药。”

“什么?”
沈念第二次以为自己听错了。
千语者这回没有重复。
“你觉得,人类的语言能力是哪里来的?”
“嗯……进化得来的?”沈念小心翼翼地回答。
“是作弊。”千语者平静地说。“人类就是这种生物,有了捷径就想走,有了空子就要钻。仗着自己大脑的认知精度够高,别扭着把意义赋予蝇头小字。”
“可这是文明的基础,不是吗?只有高效、精准地传递信息,我们才能——”
“高效吗?精准吗?”千语者突然打断了她。“你内心的真实想法,跟你说的话,还有我理解的话,是一个东西吗?”
“不能完全一样,但足够——”
“足够欺骗,足够伤害,足够扩大自负。”她的语气仍然很淡然,“足够毁灭文明。”
沈念一时语塞。她皱起了眉头:这不是她想象中智慧的前辈。
“也算活了二十多年,你难道没发现吗?Precision always matters. 人们研究身边的自然现象,然后做出机械移山堵河,毁灭生存环境;人们进一步研究物质的性质,然后用化学做出毒药,至今仍合法在市面上售卖;最后精度达到了原子、原子内部,全人类的命运都取决于几根悬在按钮上的手指。人就像水一样,哪里有低、哪里有孔就往哪里钻,向毁灭的方向加速奔涌……而人们能实现这一切,都是因为先一步实现了信息精细化分割、管理与传输,也就是语言。”
不是拥有几十年前的985本硕学历吗,阿姨为什么会这么反智?沈念看着那张像戴着面具的平静面孔,心里不由冒出火来。千语者先前在她心中的美好形象全崩塌了。有那么一瞬间,沈念甚至怀疑是她用“巫咒”消灭了先遣部队。
正准备把一肚子话倒出来,沈念注意到千语者的表情恍惚了一下。她不再看沈念,只是低下头,隔着玻璃轻轻抚摸压在桌面上的旧照片。
“我猜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想。也想知道,我的能力是哪里来的,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
沈念点点头。
“是我的小姑。她是一个很执迷的语言学者,试图从语言中找到深层次的秘密。在我很小的时候,小姑就密集训练我,给了我精准的语音控制能力,还扩展了我可以快速习得语言的成长窗口期。”
语言关键期。沈念在心里说。
“后来,小姑发现了一组藏得很深的音节,一个咒语。”
“可以生火?”
“可以杀人。”千语者的声音依然很平静。“小姑自己是第一个被语音点燃的人类。也许不是。也许过去也有人……但我就不知道了。当时她才跟你差不多大。”
沈念一下子感到胸口塞住了。
“是实验室事故吗?”
“是谋杀。后来,凶手和帮凶死于同样的音节。我干的。
一阵冰冷的恐惧突然顺着沈念的脊柱直冲头顶。了解千语者的能力是一回事,知道她手上真的有人命,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张张口就能杀人,跟陈青曼几乎没有区别了。
“唉,所以我才在这里隐居。我刚说过,人类就是这种生物,有了捷径就想走,有了空子就要钻。如果他们学会了这组音节,掌握了这样的力量……”
“那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捷径已经在了,空子已经有了。总有一天会有人发现。然后人类又多了一种作死的方法。”千语者死死盯着沈念,“你说,语言是不是文明最可怕的毒药?

沈念他们在千语者家里度过了三个晚上,每次都被不同的噩梦叨扰。有时候,戴着黑色兜帽的陈青曼会轻松打开书房的大门,跨过诸明,在沈念睡的简易气床前,把一柄镰刀轻轻放在她的咽喉上。有时候,她会看见千语者站在窗外吟唱,整个小屋变成一片火海……
实际上,小屋的安全性完全可以得到保证。四周配有无死角红外摄像头,可以智能识别人像和伪装;诸明、小岳和沈念轮流守夜,24小时戴着降噪耳设——除了在吸波室和千语者谈话之外。
但陈青曼就在屋外,早晚会来,沈念很清楚。也许是等他们的给养耗尽,也许在收集一个“野人”大军……前些天,诸明在密林北部的深潭里发现了失踪的军火。有几个奋力游上来的士兵就那样冻死在冰面上,落成一个个面孔狰狞的雕像。
她本以为跟博学淡然的前辈谈话会有安慰,但千语者说来说去都是一套“语言毒药论”,她想反驳又不敢,生怕被一把火烧死。在几天的接触中,沈念发现千语者的音波也没有她一开始想象的那么万能,牛奶、肥肉等有机物,再加上已经储好能的温雪类材料,也做不到更多了——但烧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沈念简直不敢相信,从南城出发以来,她一路上是多么期待见到千语者。
今天的阳光还好,沈念打开千语者的书柜,想分散一下注意力。书本来是很危险的东西,疫情刚爆发不久,一位畅销书作者的新作传染了几十个国家的读者……感染病毒的出版行业人员们在一个月内走完了全部流程。不过老阿姨收藏的书都是很久以前写的,理论上没有沾染病毒。
沈念轻轻拂过染尘的书籍,认出了语言学专著、各国字典词典、百科全书、声学语音学学教程,还有千语者自己的署名译著和著作。英语居多,还有些是她根本认不出来的外语,但都被看得卷了边——钻研了一辈子语言的前辈,为何会执意认为它是文明的毒药呢?沈念摇摇头,随手抽出一本书来,不想再钻这个问题了。
是一本很厚的硬皮字典,装帧很像她之前经常翻阅的《陆谷孙英汉大词典》,但是用另一种音意文字写成的。她仔细看一个个方块小字,猜想它们代表着什么含义,有没有被收进诸言系统。
书太重了,她拿了一会儿就累了,便把它摊在床上,自己趴在旁边。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有那么几绺光正巧打在书页上,是沈念最喜欢的那种暖黄。一瞬间,仿佛魔法生效了一样,沈念突然能看懂书里的内容了。
这本书就是《陆谷孙英汉大词典》。里面的字都是汉字。
沈念瞬间冒出了冷汗。
她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想带用多模态眼镜测一下自己的语言能力,然后下一秒就发现自己仰面躺在了地上,天花板的顶灯看起来很有意思。世界变得游离,思维变得混沌,好想一直躺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稍微找回了一点理智,艰难地挪动僵硬的肢体,花了五分钟才一点一点从地上爬起来。
沈念对这种感觉很熟悉。
她无比确定,陈青曼已经来了,靠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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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电影《千年女优》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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